Maugham

痛要说（1）

1926年冬，是阿诚进入明家的第一个冬天，他穿着明镜新给买的棉袄，皮肤也红润起来，小小一只在房间里来去，待人温和有礼貌，跟明台完全不同，他会早起帮吴妈摆餐具，认真向明镜明楼问早安，然后大声地朗读明楼教他的英文，谦让故意跟他找茬的明台，看起来已经完全适应了在明家的生活，明楼和明镜也渐渐在他脸上和眼睛里看不到发抖和瑟缩的样子。
此时明楼正在上高中，一天晨起下楼准备吃早餐上学意外没有发现阿诚——阿诚是每天早上都会在餐桌旁跟他问好的，一时有些奇怪，这时吴妈从厨房出来说道，大少爷，阿诚怕是还没起呢，冬天到了，小孩子难免贪睡。明楼听罢又折回去，轻轻推开阿诚房间的门，然后笑了，轻轻说了声，懒虫。
走进床边却发现阿诚满头是汗，眉头紧皱，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呓语，阿诚陷入了梦魇，好像正在经历什么可怕的事情，明楼凑近了听，才听清他说的是，我错了……妈妈……我会努力干活的……不要打我……我错了……
明楼摸摸阿诚的脸，想唤醒他，才触上就发现阿诚烫得厉害，他又摸摸阿诚的额头，滚烫！阿诚，阿诚，快醒醒，阿诚，明楼急切地推了推阿诚，阿诚张开了眼睛，眼神涣散，一动不动，也不看明楼，仿佛清醒的只是肉身，魂魄仍被恶魔控制着。明楼又摸摸阿诚的头，轻轻的说，阿诚，你发烧了，我请苏医生过来给你看看好不好？谁知一听到发烧，阿诚像触电一般从床上爬起来然后跪在床上使劲对明楼作揖，哭着喊着，妈妈我没有发烧，我马上就起来做事，我不会花请医生的钱的，我没有发烧…没有……
明楼一时有些愣了，人在生病时是格外脆弱的，原来他和明镜以为的阿诚的改变，阿诚的忘记，只是隐藏而已，阿诚从来都没有忘记过，他知道怎么做，能让大人开心，能让自己不挨打，但他从来没有摆脱过往日的恐惧，一个生病的阿诚，把一切都暴露了。明楼一时心里五味杂陈，他带回了这个孩子，像个救世主的姿态，可是他并不需要这个孩子来讨好他，回报他，受新思想洗礼的大少爷与生俱来的胸怀，他想要这个孩子向他展露一切，对他无所保留，阿诚的恐惧阿诚的担忧阿诚的天赋阿诚的笑容，甚至，是眼泪，他想要给他新的生命，新的人生。
明楼一把把还在不停作揖的阿诚拉起来搂紧怀里，摸着阿诚的后脑勺，轻轻的安抚他，别怕阿诚，大哥在这里，发烧了我们看医生，你不会挨打，别怕……不知道过了多久，阿诚的哭泣变成了抽噎，最后连抽噎也消失了，明楼知道他又睡着了。
明镜闻声过来询问，明楼轻轻说，就是发烧了，做噩梦，我给苏医生打电话。等苏医生过来检查完毕又开了药，明镜已经去公司顺便送明台去学校了，上午已经过去一大半，明楼才记起自己忘了请假，打电话到学校请完假再回到阿诚床边，这家伙还没醒，明楼就翻出本小说读了起来。
阿诚醒过来的时候明楼正看得入神，他动了动手脚，感觉自己舒服了很多，见明楼没发现自己醒了，就愣愣盯着明楼看，这个人，怎么这么好看？眼睛好看，鼻子也好看，嘴巴也好看，而且声音也好听，哎呀家里人每一个都好看，大姐也好看，明台？明台不好看。他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，这个人，是带他离开地狱的人，这个人，是大哥，他以前那个养母，啥都没教过他，却告诉过他，别人对你好你要报答，我救了你的命，不然你早就死在路边了，以后长大要好好报答我。阿诚心里想，眼前这个人才是救了我的命呢，我才要报答他，以后他不管跟我要啥，我都是要给的。
你醒啦？还烧不烧？察觉到阿诚的目光，明楼放下书，大哥，阿诚叫了一声，声音有点哑，明楼摸了摸阿诚的额头表示满意，恩，烧退了，饿吗？想不想吃东西？明楼一问，阿诚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，却不好意思说要吃东西，只说口渴，明楼把阿诚抱起来，把水杯递给他，小心点喝，别急。阿诚喝一口水，才发现喉咙异常疼痛，吞水都吞不下去，硬忍着吞下去了却不愿再喝第二口了。明楼见他样子，知道他是扁桃体发炎了，苏医生告诉他了，但阿诚却一声不吭。你不是渴吗？怎么不喝了，明楼有意教育他，要做明家的孩子，高兴就是高兴，难过就是难过，痛就是痛，他不喜欢谁把痛苦藏着掖着。
阿诚目光一愣，哦，现在不渴了。说着准备下床放水杯。明楼一把夺了他手里的杯子转身放好，问他，痛吗？阿诚一愣，恩？我问你是不是很痛？这里？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，露出好看的脖子曲线。哦，不痛，真的不痛，我已经好了，明天就可以继续学习。明楼突然有些恼火，这个弟弟怎么这么难教，明台回来第二周手被门压了一点红都可以在明镜怀里哭十分钟。可想到早上他的梦魇，又觉得无可奈何，心也顿时软下来，他摸摸阿诚的头说，你这是发烧引起的扁桃体炎，傻瓜，以后，痛要说！记住了吗？



1934年
1943年